《铁皮青蛙的歌唱

　　储物间的纸箱底层，那只铁皮青蛙正趴在褪色的积木上。翠绿色的漆皮剥落了大半，露出银灰色的铁皮，发条钥匙早就不知所踪，可它依旧保持着跃跃欲试的姿态，前腿绷直，后腿蜷曲，仿佛下一秒就要蹦起来——这是父亲给我买的第一只玩具，他说“上了弦，它能唱着跳满整个院子”。第一次见它“唱歌”，是在幼儿园的联欢会上。父亲把钥匙它肚子的小孔，顺时针转了二十圈，放在铺着红布的讲台上。“咔嗒”一声，铁皮青蛙突然弹起，后腿交替着敲击桌面，发出“咚咚”的脆响，像支欢快的鼓点。漆皮磨出的铁皮在灯光下闪，随着跳跃的节奏，竟真像只活的青蛙在唱歌。我在台下攥着拳头，看着它在讲台上蹦到发条用尽，忽然觉得，那“咚咚”声比老师弹的钢琴还好听。铁皮青蛙的背上，有块月牙形的锈迹。是被我泡在水盆里留下的。那年夏天，我以为它会像真青蛙那样游泳，把它放进装满水的搪瓷盆，结果第二天就锈成了斑。父亲用砂纸打磨了半天，锈迹却怎么也去不掉，他笑着说“这样更好，像给青蛙戴了块月亮”。后来每次玩它，手指总会先摸那块锈迹，粗糙的铁皮蹭着掌心，像父亲砂纸磨过的力道。它最热闹的时光，是在每个放学后的院坝。小伙伴们排着队等我给青蛙上弦，谁赢了弹珠，就能让青蛙在自己手心里跳。我的铁皮青蛙总比别人的跳得远，因为父亲偷偷在它肚子里加了块小铁片，“加重了，才能跳得稳”。有次邻居家的男孩借去玩，还回来时，青蛙的一条后腿弯了，再也跳不成直线。我坐在门槛上哭，父亲用老虎钳一点点把腿扳直，铁皮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响，像青蛙在疼得叫。修好后，它跳起来总往左边歪，却成了我们的新游戏——谁能让歪着跳的青蛙碰倒最多的玻璃球，谁就是赢家。铁皮青蛙的发条孔里，藏着粒干硬的米饭。是奶奶喂的。她总说“活物得吃饭”，看见我玩青蛙，就捏着米粒往它肚子里塞，说“吃饱了才有力气跳”。那些米粒卡在发条的缝隙里，让青蛙跳起来带着“沙沙”的杂音，像嗓子里卡了东西。我嫌它不好听，偷偷用牙签把米粒抠出来，却发现青蛙的歌声变得单调了许多。后来才明白，那点杂音里，藏着奶奶的温柔，像她给我喂饭时，总说“慢点吃，没人跟你抢”。上小学后，铁皮青蛙被收进了玩具箱。有次大扫除翻出来，发现它的漆皮又掉了些，发条也转不动了。父亲说“该退休啦”，我却把它放进铅笔盒，上课时偷偷摸它的锈迹，想起院坝里的欢笑声。后来铅笔盒换了又换，铁皮青蛙却一直跟着我，直到初中毕业，才被母亲收进储物间，说“这么旧了，留着占地方”。去年女儿翻出这只青蛙，举着问“这是什么呀”。我告诉她是爸爸小时候的玩具，会唱歌会跳。她把耳朵贴在青蛙背上，说“没声音呀”。我找了根细铁丝，试着发条孔转动，“咔嗒”一声，青蛙竟真的动了动，虽然跳不起来，却发出微弱的“咚咚”声，像位老人在咳嗽。女儿的眼睛亮了，抱着青蛙不肯撒手，说“它在跟我说话呢”。现在铁皮青蛙摆在女儿的玩具架上。她用彩笔给它补了新的漆，绿色的颜料涂得歪歪扭扭，却盖住了大半锈迹，只有那块月牙形的斑还露着，像故意留下的记号。有次我看见她把自己的小饼干掰碎，往青蛙肚子里塞，嘴里念叨着“吃饱饱，唱歌歌”，忽然想起奶奶喂米饭的样子，眼眶一下子就热了。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铁皮青蛙上，新涂的漆在光里泛着亮，旧的铁皮却依旧带着温润的质感。忽然明白，这只不会跳了的铁皮青蛙，从来不是普通的玩具。它是时光的留声机，录着院坝里的欢呼，父亲扳直后腿的力道，奶奶喂饭的温柔；它是爱的接力棒，从父亲的掌心，到我的铅笔盒，再到女儿的玩具架，那些“咚咚”的歌唱里，藏着三代人的童年，和从不褪色的欢喜。夜里的风从玩具架旁吹过，铁皮青蛙轻轻晃了晃，仿佛还在跳。我知道，它的歌声从来没有停过，只是变成了女儿的笑声，变成了记忆里的鼓点，在岁月里继续回响，温暖每个想起它的瞬间。就像此刻，看着女儿给青蛙画画的样子，忽然听见童年的院坝里，那只铁皮青蛙正唱着跳着，带着满身的锈和爱，一跳就是三十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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